2月13日下午3时，窗外大雾弥漫，屋里放一首德永英明的歌，坐在电脑前，打出这一行可怜的字。想着我若是斯派克·琼斯电影《她》里的信件撰写人，我该把此刻的心境邮寄给谁。
孤独的人总会被自我营造的世界打动，在此氛围之下，我想写给我四岁的小女儿。因为疫情的关系，我留你在安全的老家避险，自己返京上班。到现在，我们已有快半月没在一起了吧，我每天每分每秒都在想念着你，想念你甜甜香香的味道。
前天你所在园里的田老师给我电话，知道你与我分开两地的情况后，对我说，“她一直就是懂道理的孩子，什么事情对她讲清楚了，就让人很放心”。我在心里多么自豪啊，为拥有你这样一个善解人意的天使。
这些天，我也想过要在这个历史性时刻里写下点什么，写下点见闻和思考，但又觉得，比起那些正备受煎熬、或已经历生死的人们来说，我这些咿呀作响也太不值一提。
那些在这场疫情中死去的人们，怎会想到生命会以这样的方式走向终点。死亡如网就悬在半空，筛下存活之人又要如何自处？是我空空的脑中不停的追问。现在，“希望”和“加油”应该是最偷懒的口号吧，我所能想象到的生机，是草芽用力地刺破冻土，是蚂蚁痛楚地跋涉，是沉默隐忍后的悲喜交加。
记得我们之间讨论过有关生死的话题，是在去年冬天的一次晚间饭桌上：你像小动物一样吸溜了口米粥，柔柔地问过来，“妈咪，我也会变老吗”。
“这个问题终于来了”，我感觉心惊，却装作波澜不惊地问你，“对啊，是人就会老，你怎么问起了这个？”
你说，中午在商场就餐时看见了一个红衣白发的老者，你很不喜欢对方那垂老之态。说完你更伤心地哭了出来，哭你如果也变那个样子的话，自己得多难过之类。
我努力回想中午吃饭时的情景，确定是瞥见过那么一个老人，就坐我左后的位置上，被自己中年的女儿喂着饭，她吃得好的时候，女儿会奖励似地摸摸她那头白发。我欣喜你有如此的洞察力。然后说道：“人老是自然规律，就像叶子在冬天会凋零。”
“那人老了就会死去吧？还是会像叶子那样在春天绿起来？”你一双水眸看着我。
我说，“人老了会慢慢死去，不会再醒来，因为要去下一个世界啊”。
“下一个世界？那你们老了死了去下一个世界了，不就剩我一个人在地球了吗？我会害怕啊。”你哭得更伤心了。
我马上安慰你：“为什么要哭呢？要知道这是你早就知道的事啊。小女孩塔拉你忘了？”
塔拉的事显然让你止住了悲伤的情绪，“塔拉？塔拉是谁啊？”
“你还跟她拍过照呢。就在中间剧场，那个《我要飞，去月球》里坐飞鹅去月球的塔拉啊。她有个当宇航员的梦想。有一天，她亲爱的爷爷消失了，塔拉记起爷爷说要接受一项特殊任务去保护月球的事，就做了个决定，要训练一批飞鹅飞向月球找爷爷。”
“那她最后找到爷爷了吗？”
“我记得她最后好像从半空里摔了下来，因为鹅子飞不高嘛。而且就算找到爷爷啊，她爷爷也不会从月球上下来的，因为爷爷来信说了，月球上有鼹鼠，还有好吃的月球奶酪……”
听我这样说着，你似乎觉得自己刚才有些小题大做了，便不再纠结于此事了。“人生就是这样的。”你这样总结道。
人生就是这样的啊，我真喜欢同你对话。你那天触碰到“如何跟爱的人说再见”这个问题，相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，塔拉的故事会成为保护你的武器，让你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理想世界。
我从不觉得你是孩童而轻视你对万事万物的理解。3岁的时候，你跟我说晚霞为什么那样红？“是太阳在忙了一整天后把身上的色彩交给云朵保管，光溜溜滚进夜晚里睡大觉去了。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，云朵会再把色彩交还太阳，所以白天的太阳才红彤彤，云朵才白灿灿。”
你对时序的敬意令人感动，秋天来了，黄叶落了下来，你说这就是多多岛之秋啊，所以只要一开门，冷风灌了进来，你就深呼吸感叹道，“是秋天啊，我最爱的秋天啊，谢谢你的到来”。
你深谙观看的游戏，能听到桃子和橙子的对话；穿裤时要露出脚踝，是担心袜上的粉熊看不到路上的风景。你的世界里，时间永不会疲惫，你可以一直说着爱我啊，至于为什么会流下泪来，你说那是眼里下起了毛毛雨。这就是交流的妙处啊，我能看到你慷慨地拿出精心收藏的小字，对着我排列成一行又一行的诗句。
……
我好庆幸我们有这些时刻来回忆啊，我还要制造更多这样的时刻来收藏，我这样下定决心。但如今实现这些想法的前提，是要等疫情过去。
“等疫情过去”，成了所有事情的前提。相信若干年后，这一定是段很难忘记的日子。
自从我们小区确诊了两名患者、全区戒严后，每次下楼扔垃圾、取快递这件事，都成了实实在在冒险的行为。人类本依赖空气而活着，现在却要全副武装、毫不能外漏地与空气隔离，只剩口罩后的嘴巴艰难地呼吸。
我今天就是这样出门的，像极了战战兢兢的绷带人，在听到楼道清扫人员正好响亮地打了个喷嚏后瞬间屏住了呼吸。终于到楼下了，我喘了口长气，外面的世界没什么不同，却真真正正的不一样了——人和人相遇要互相退让着走，到处都是消毒水的味道，小区的大门处站着冷得发抖的安检人员，随时对过往住户进行盘查和检测体温。
门外的人行道路上被白线划出停车位一样的分区，每一栏里堆放着每家每户的货物。我已经一个星期的时间没有接触到地面了，风刮得特别凶，寻不到丝毫春天的痕迹，我努力向坝河的方向望了望，雪积得那么浓，就好像要永远留在那里的样子。
这就是成人眼里的世界啊，在这样的世界里，同时还发生着各种各样的疫情奇观，听说有传销人员、嫌疑人因为疫情排查太严而主动自首了；又听说有医护人员为节约防护服而将因憋闷而呕吐的呕吐物吞回……
你在外婆的菜园子里，笑得和春天一样美。
真是万幸啊，你才是四岁的年纪，外婆告诉我你在家每天都很忙碌，没时间管外面的世界。你最近迷上了故宫、美食和抖音，忙着在托芬海特先生的铁路上打工，连我每日啰嗦的视频你都懒得接了，你说你太忙了让我等你写的信吧。
好吧好吧。我这个人就是太啰嗦了，想东想西也没什么用处。当务之急是保护好自己不给别人添麻烦。对了对了最后我还想说，我把奥斯卡最佳改编剧本《乔乔的异想世界》看完了，电影最后里尔克的那句诗同样也送给你，我最亲爱的小女儿——
“愿你遇到的每一件事/不论好事坏事/不要放弃/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”。
Theend
作者：毛亚楠
来源：方圆
